虞山诗派虽为一派，成员在各自的创作中也有各自的追求，但他们在灵心、世运、学问的诗歌理论的认识和实践上总是一致的，因此形成了虞山诗派的整体性、统一性。虞山诗派阵营中，冯班和钱陆灿是主要人物，是宗主钱谦益的辅翼，这已是时人的共识。王应奎《柳南随笔》卷五中说：“吾邑诗人，自某宗伯以下，推钱湘灵、冯定远两公。”钱谦益宗宋，冯班宗晚唐，而钱陆灿宗盛唐，表面上看三人及其流裔在诗学观念和审美取向上并不一致，学界少数学者由此甚至认为虞山诗派并不成派（如严迪昌在2002年出版的《清诗史》中发表虞山派难以成派的观点）。其实，文学史上同一流派在审美情趣和创作风格上有所不同和变异，正是流派得以发展的推动力，也显露出流派的生命活力。 王应奎在《柳南随笔》卷一中说：“吾邑之诗，有钱、冯两派。”于是有学者将师法宋的称宗钱派，将师法晚唐的称宗冯派。其实，若我们再看王应奎在《海虞诗苑》“凡例”中所说：“吾邑诗学，自钱宗伯起明季之衰，为一代宗主，而两冯君继之，其道益昌。”王氏把钱、冯看作一脉相承者，则所谓“有钱、冯两派”，也只是指同派中的异彩纷呈而已；沈德潜在《国朝诗别裁集》卷四中说：“湘灵（钱陆灿之字）为牧斋族子，然其诗不为虞山派所缚，别调独弹，戛戛自异，毗陵学诗者多宗之。”于是有学者把钱陆灿认作“别调独弹”的另立新派的人物，其实，沈氏所言的“别调独弹”也仅是指其纠正冯班去世后“末流之弊”的内部变革，并非另立新派。 台湾学者胡幼峰早在1995年就出版了《清初虞山派诗论》一书，对虞山诗派的形成、阵营、钱谦益与冯班的诗学理论及虞山诗派的影响等方面作了深入的探讨，对推动虞山诗派的研究功不可没。但他以王应奎《海虞诗苑》为据，列出宗钱、宗冯，出入钱冯三派成员，将本为一体的虞山诗派或有误导为派中有派，乃至不成为派之嫌。其实，无论是冯班还是钱陆灿，他们在对钱谦益所提出的灵心、世运、学问的诗论体系的认识上是十分一致的。他们两人都是以钱谦益为宗主的虞山诗派阵营内的主要人物。 冯班（1602—1671），字定远，号钝吟老人、双玉生，常熟人。钱谦益门人。与兄冯舒称“海虞二冯”。明末诸生，因仕途不遇，发奋读书。论诗讲究“无一字无来历”，穷源溯流，自《诗》三百篇以下一一考根柢，明变化。冯班的侄子冯武在《钝吟杂录》目录后按语云：“公自少厌薄制举业，专意古学，矻矻至老。” 冯班通儒，旁通佛、道，读医书，又擅书法，远追晋朝大书法家钟繇。冯班在诗学、目录学等方面皆有成就。著作甚丰，有《冯氏小集》《钝吟集》《钝吟杂录》《钝吟文稿》等。从虞山诗派诗论体系上看，冯班具有广博的“学问”；冯班时遇国变，自身连蹇不得志，兄冯舒屈死，他通过大量诗作寄情宣泄，冯班自称：“有韵无韵皆可曰文，缘情之作则曰诗。”（《钝吟杂录·读古浅说》）从虞山诗派诗论体系上看，“灵心”是他诗歌的本色，“世运”对他诗风的影响也极为明显。 钱谦益宗宋诗，冯班转而以晚唐温、李为范式，我们不能夸大诗派这一同中之异而否定钱、冯之间的共同性。钱氏宗宋，乃出于宋亡与明亡有类同轨迹，宋多遗民诗，遗民情结使钱氏以宋诗为旨归，以陆游为师法，乃有“宋存而中国存，宋亡而中国亡”（《有学集·复李叔则书》）之认识，钱氏因而在清初将诗风一变而为宗宋，但钱虽宗宋却并不排斥晚唐，他本人与柳如是的酬唱诗里就有晚唐诗人绮丽温软的气息。明末时他就博采众长，包括学李商隐。钱谦益宗宋的前提是宗唐，意将唐诗的雄厚与宋诗的平易融合以避学宋而坠入俚俗鄙陋之流弊。 钱谦益对冯班诗宗李商隐亦多所称赞，《冯定远诗序》云：“其为诗，沈酣六代，出入于义山、牧之、庭筠之间，其情深，其调苦，乐而哀，怨而思，信所谓穷而能工者也。”（《初学集》卷三十二）钱谦益一生对李商隐情有独钟，曾手抄《李商隐诗集》传世人，并为石林（道源）、钱龙惕（夕公）的《注李义山诗集》及朱鹤龄（长孺）的《笺注李义山诗》作序。冯班宗晚唐李商隐，实是钱谦益诗脉的连接，是钱氏诗学的延伸，并非对立，何况冯班宗晚唐是看重温、李诗歌的美刺比兴，借以在险恶的清初政治环境中通过诗含蓄、隐蔽地宣泄情感，这也是世运世风变易所然。 钱陆灿（1612—1698），字湘灵，号圆沙、尔弢、铁牛翁，常熟人。钱谦益族孙。学问渊博，儒、佛、道全通。批点大量经、史、子、集。其评点《文选》，张之洞推为清初第一家。批点《杜工部集》，刘濬推为清初第一流。其他如评点《左传》《汉书评林》《庄子南华真经》《离骚》《李义山集》《韦苏州集》《刘随州集》《归震川集》《梅村诗集》，批阅《韩非子节选》、批校《周易本义》《陶靖节集》，均有卓见。钱陆灿对钱谦益编《列朝诗集小传》有襄助之功，曾推荐陈昂诗五律700馀首，谦益采其佳者百馀首入集。又在康熙中划一《列朝诗集小传》体例，别辑《小传》单行本，康熙三十七年由诵芬堂主黄锡绂初刊行世，影响深远。著有《调运斋诗文随刻》《调运斋诗文集》《圆沙未刻稿》。其著述所涉内容除大量诗作外，经论、史论、文论、碑传、序跋、书札、游记无所不包。常熟陶贞（退庵）在《虞邑先民传略》中赞其“出入经史，旁贯百家诗文，意度波澜，均有法则，东南坛推为巨子”。 钱陆灿也确被虞山诗派诗人公认为巨子，严熊在《送湘灵往金陵》诗中称他“姓氏鸡林识，文章海内惊”。钱陆灿还曾主修《常熟县志》，编次精当，人称“康熙钱志”。钱陆灿诗主情，他在序宋代黄庭坚《忍庵集》中说“盖诗未有不生于情者也，无情即无诗也”，又在序孙承恩弟孙旸《蔗庵诗选》中引韩愈语“物不得其平则鸣”。钱陆灿人生遭遇极为不幸。钱氏天资聪颖，才思过人，清顺治十四年，举乡试第二，不久，科场案、湖理案、奏销案牵连，从此专意于授徒、学术与诗文，在扬州、金陵、常州诸地设帐讲习，名重一时，人称“圆沙先生”。从虞山诗派灵心、世运、学问的诗论体系看，钱陆灿通体具备。他变冯班之宗晚唐温、李，转而宗盛唐杜甫，称“诗之圣品者谁？杜子美先生是也，不可学而必当学者也……诗不能至子美，必当学子美”（《简原诗序》）。 钱陆灿崇尚盛唐杜甫，是因为冯班去世后，其流裔渐生“以妖冶为温柔，以堆砌为敦厚”的斗巧争妍之弊。钱陆灿以盛唐杜甫的反映现实的诗歌精神树帜纠弊，这是同一流派内部的吐故纳新，这种同一流派内部的变异性正好是流派绵延不断的推力所在，钱陆灿遂被目为虞山诗派后期的扛大梁者。邓之诚在《清诗纪事初编》中说：“自谦益长东南文坛数十年，陆灿以一穷老书生继之，巍然领袖一方”，此言诚哉，是“继之”，而非独立开派。事实上，钱陆灿对冯班这位诗派前辈十分敬重，冯去世后，亲为之撰写墓志铭（《冯定远墓志铭》）。钱陆灿也心仪晚唐李商隐（义山），他自言“余少时即爱义山”（《调运斋集》之《陆若士兄乙亥十一月长至日花甲初度序》），乃至朝夕诵义山诗，烂熟于胸。 钱陆灿的诗中，用义山诗韵作诗，用义山诗意如“夜雨”“剪烛”“青女”“素娥”入诗，比比皆是。钱陆灿在诗学主张上包纳义山，不废西昆，他在《抚云集序》中说：“诗有作之旨，经所谓温柔敦厚者是也”，与冯班诗宗晚唐李义山，提倡美刺比兴的温柔敦厚诗教相契合，并不背离。钱陆灿曾手批《李义山集》，此点还少为人知。《唐人八家诗》四十二卷，明常熟毛晋编，崇祯十二年毛氏汲古阁刻本，钱陆灿曾手批过；清末民初常熟金鹤冲家世藏、后转藏常熟图书馆的乾隆五年松桂读书堂刻本《李义山诗集》钱陆灿也手批过，钱良择用黄笔过录。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