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山诗派自明末清初纵向影响至近、现代,乃至当代。清初其横向影响至京城各地,这就需要说一说把虞山诗派向北方传播的山东大诗人赵执信。 《辞海》“赵执信”条云:“赵执信(1662年-1744年),清诗人。字仲符,号秋容,又号饴山,山东益都人。康熙进士,官右赞善。因在‘国丧’期间观演《长生殿》被革职。他是王士禛的甥婿,论诗意见与之不合,作《谈龙录》,对‘神韵说’深表不满。诗主峻刻,部分诗篇如《氓入城行》《吴民多》等,对当时社会状况有所反映,有《饴山堂集》《声调谱》等。”《辞海》所言赵与王士禛(渔洋)“神韵说”意见不合,实涉及到赵服膺虞山诗派冯班诗学并将之在京城传播之事。 《重修常昭合志》之《人物志·志稿游寓志》中记赵氏“生平服冯氏定远之学,称私淑弟子……数往来虞山,邑中题咏甚多”,则明载赵服膺冯班诗学事。谈赵执信将虞山诗派冯班诗学向京城传播,还得从他与常熟翁叔元的关系谈起。赵执信是常熟翁同龢族祖翁叔元的门生。翁叔元在康熙十七年(1678年)典山东乡试时任主考官,《重修常昭合志·人物志》“翁叔元”小传称那次乡试翁“得人最盛”。史载从4000多名考生中录取到53名举人,所得俊才中就有赵执信,而且是翁氏从落卷中检出赵卷并定为第二名的。次年即康熙十八年(1679年),赵中会试第六、殿试二甲进士第六名。如果没有乡试的起死回生,也就不会有次年的高中进士,所以赵终生尊翁氏为恩师。 正是在赵执信参加乡试、会试期间,赵执信接触到了冯班诗学,并由此加以传播。赵执信10岁时,冯班去世。他开始接受冯班诗学是在康熙十八年(1679年)到北京参加会试初次读到冯班的学术笔记《钝吟杂录》8卷时。那一年冯班长子冯行贤和常熟同乡陶元淳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,冯行贤带去了虞山诗派诗人陆贻典辑其父亲的遗著《钝吟杂录》8卷和《钝吟集》诗7卷。赵执信《钝吟集序》云:“先生(冯班)既没,其友人陆贻典辑其诗为七卷,其《钝吟杂录》八卷,先生长子行贤尝携以入京,大为时流惊怪,中间《严氏纠谬》一卷尤为巨公所深忌者。执信与先生邑子陶元淳独手录而讲习之。”而在前一年即康熙十七年,赵执信在山东济南参加乡试时,陶元淳就随山东乡试主考官翁叔元去过济南,赵、陶二人在济南结交,次年又在北京相聚,赵就是在这次相会中从陶元淳手里得到冯行贤所携的冯班《钝吟杂录》。赵氏《怡山诗集·怀旧集》“陶元淳”条曰:“钝吟先生遗书子师(陶元淳)先得之,转以付余。”赵执信自读到冯班《钝吟杂录》后,一生折服冯班诗学,他在《饴山文集》卷四《寿张安吉先生暨元配孙夫人并年七袠序》中说:“常熟为东南名区,文献之盛甲于海内,文人才士,指不胜屈矣。余之学亦私淑诸其邑之冯氏尔。”曾谒冯班墓,写“私淑弟子”名帖焚于墓前(见王应奎《柳南随笔》)。 冯班诗论,推颂晚唐李商隐温柔敦厚、美刺等儒家诗教,极力反对宋代严羽《沧浪诗话》的“妙悟说”。他在《钝吟杂录》之《严氏纠谬》一卷中,批驳沧浪之说“似是而非”“惑人为最”“驳杂伪乱”“世人为之欺”。《沧浪诗话》的主旨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总结为:“大旨取盛唐为宗,主于妙悟。故以如空中音,如象中色,如镜中花,如水中月,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,为诗家之极则。”严羽在《沧浪诗话》中说:“论诗如论禅,汉魏、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……大抵禅道唯在妙悟,诗道亦在妙味妙悟而已。”冯班纠严羽之谬误,实际上是为了抨击明七子“诗必盛唐”的复古论调,指出明七子本于严羽:“嘉靖之末,王、李名盛,详其诗法,尽本于严沧浪,至今未有知其谬者。”而严羽《沧浪诗话》正是当时京城诗坛领袖王士禛所创“神韵说”的理论渊源。赵执信一读到冯班《钝吟杂录》,就与王士禛的诗学主张产生不合,在王士禛晚年,赵执信更以冯班诗学为理论基础,著《谈龙录》,猛力攻评其“神韵说”。 赵执信读到冯班《钝吟杂录》,就决心不学他人,专师冯氏。他说:“余幼在家塾,窃慕为诗,而无从得指授。弱冠入京师,闻先达名公绪论,心怦怦焉每有所不能惬。既而得常熟冯定远班先生遗书,心爱慕之,学之不复至于他人”(《谈龙集》自序);即立誓“越轶山左门庭,弃其家学而宗虞山冯氏”(《饴山文集·冯舍人遗诗序》)。山左,指太行以东地区,是今山东省旧称。所谓“山左门庭”,就是明代以来山东诗坛所流行的摹古风度;所谓家学,即赵执信叔祖赵进美所尊奉的明七子诗学。清初时期,京城诗坛以王士禛为首的神韵派人物大多出自山左。他们以传承山左诗风者自居,以期复振明七子宗盛唐、倡复古的遗风。 赵执信康熙十八年(1679年)中进士,在京城任官十年,这十年赵执信讲习传播冯班诗学,与王士禛为领袖的京城山左诗群对抗。当时王士禛为宗主的神韵派正处壮盛期,赵执信依靠冯氏诗学无法占诗坛主流地位,虽说如此,十年中虞山诗派及冯班诗学毕竟在京城得以传播,当时京城部分诗人也受到了传播的影响。这些诗人有阎若璩、冯廷櫆、吴雯、沈东田、顾以安、王羲文、洪升、刘灏、张宣仪等。这些赵执信的京城诗友,都推服冯班诗学。其中如阎若璩(1636年-1704年),他从友人吴乔处得知金陵有售冯氏《钝吟杂录》,急托人购来拜读。至临终前,犹与来客谈冯氏学问。阎氏对虞山诗派宗主钱谦益也敬重有加,称海内读书者,上下五百年,纵横一万里,仅仅得钱谦益、顾炎武、黄宗羲三人而已。三人亡后,“海内读书种子尽矣”(《潜邱札记》卷三)。 康熙二十八年(1689年),赵执信因与洪异等人在佟皇后国丧期间饮宴观看《长生殿》剧而被劾罢官,从此离京,对虞山诗派冯班诗学的十年传播也就此结束。赵执信28岁离京后,直至83岁去世,浪迹江湖,漫游天下,北到天津,南到岭南之广州、惠州、潮州,西到太原、阳城。他虽不再如在京时期那样刻意传播冯氏诗学,但他作为传承虞山诗派衣钵的清初大诗人的身份,所到之处,也给江南地域的虞山诗派向海内各地作了无形的传播。赵执信28岁罢官之后,这位冯班“私淑弟子”在漫长的人生中结交了很多海内名士,如与王士禛并称“南朱北王”的一代词宗朱彝尊,格调派宗主沈德潜,曾任康熙帝师、《康熙字典》的主纂陈廷敬,曾任内阁大学士的田从典,岭南大诗人陈恭尹与梁佩兰,曹雪芹祖父曹寅等,这些交往,也有助于扩大虞山诗派的传播。 当代著名学者朱东润在《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》一书中评价道:“钝吟(冯班)之说,上承虞山(钱谦益),下启秋谷(赵执信)。”朱东润把钱谦益、冯班、赵执信认作为虞山诗派一脉相连的人物,十分确切。即以批严羽“妙悟说”而言,钱谦益导夫前路,他指出明七子言必盛唐,鼓吹复古,是秉承严氏之说:“三百年来,诗教之受病深矣,馆阁之教席,家塾之程课,咸秉承严氏之诗法”“自羽卿之说行,本朝奉为律令,谈诗者必学杜,必汉魏盛唐,而诗道榛芜弥甚”(《徐元叹诗序》);冯班继钱,全面批驳严氏谬论,使之疵病尽现,而赵执信则以冯班诗说为武器,讲习传播,全力抨击奉严羽“妙悟说”为金科玉律的王士禛“神韵说”。钱、冯、赵结为一体,相继相承,赵执信无疑是虞山诗派研究中的重要对象。谈虞山诗派对当时中国诗坛的影响,不能不提赵执信。 |